掘地见母
死不认错与自欺欺人
江上小堂 | 2024.02.29
《左传》开篇记述注解的第一件大事,叫“郑伯克段于鄢”,记述郑庄公与母亲武姜和弟弟共叔段之间的爱恨情仇。故事情节曲折,“微言大义”,蕴含及传递了丰富的价值理念,有许多“弯弯绕”。其中“掘地见母”情节尤其经典,成为成语,郑庄公挖地道与母亲相见,被认为是孝顺父母,得到褒扬。
说来话长。郑庄公出生时难产,母亲武姜挺遭罪。一般头胎生产都不容易。生下来,武姜就不待见他。后来武姜又生了个儿子叔段,是顺产,就喜欢得不得了,特偏心。还劝老公郑武公改立共叔段为储君,但未能得逞。父母对子女有些偏心很正常,但不能太过,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武姜就过了。
郑武公死后,按当时礼法,郑庄公继位。武姜瞅准机会,就要郑庄公将军事要地制邑封给叔段,可谓漫天要价。庄公找个理由搪塞了过去。武姜退而求其次,要郑庄公把郑国的第二大城市京城封给叔段。郑庄公只好答应了。庄公自己则坐镇都城新郑。有臣属觉得此举不妥,担心叔段坐大犯上作乱,引起国内政局动荡。于是向郑庄公进言,应早日将不稳定因素扼杀于摇篮之中。庄公不为所动,回言道,我母亲要这样,如之奈何?不出臣属所料,叔段果然招兵买马,扩充势力。臣属愈发感到不安,再向庄公进言,事不宜迟,应立马剪除叔段的势力。庄公仍然不为所动,回复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咱们走着瞧吧!”
后世有解读认为,庄公放任叔段坐大是欲擒故纵。但更可能的是庄公认为在叔段还没有充分暴露的情况下,出兵攻打叔段师出无名,得不到郑国上下广泛的支持。这与罗斯福在日本偷袭珍珠港之前面临的情形比较相像,大多数美国人并不愿意和日本人开战。但珍珠港事件爆发后,就变得同仇敌忾了。
叔段自认为准备充分后,就开始部署兵马攻打新郑。这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武姜则为内应,积极配合。那料郑庄公对他们的一举一动掌握得清清楚楚,先下手为强,没等叔段出兵,就派军队去攻打京城。结果京城的邑人并不支持叔段。叔段失道者寡助,一触即溃,逃到鄢城。郑庄公乘胜追击,消灭了叔段的残余势力。共叔段再也没有东山再起,兴风作浪的资本。只身逃到共这个地方,终老于此。后人因此称他为共叔段。
母亲这样偏狭,一门心思地想让弟弟取代自己,庄公当然很气愤,还不能将母亲怎么地,判个罪什么的。照说也是大逆之罪。一怒之下,就将母亲流放到颖城,还丢下一句绝情的话,“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发誓有生之年再也不与母亲相见,等于不认母亲了。
《左传》上说,庄公“既而悔之”。这多半是左丘明注释《春秋》时的脑补。武姜如此厌恶庄公,以至于要置其于死地,也从不曾对庄公有过养育和疼爱,庄公不会对她有什么感情,以至于需要与母亲联络联络感情,唠唠嗑什么的。百分百是受到国内外的舆论压力。国人普遍会认为,父母再有天大的不是,作为子女,那也不能不认父母呀!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庄公的统治基础就会被削弱。假如某个有野心的大夫以他违反孝道的名义讨伐他,说不定就能推翻他。
但他又不能收回自己这句话,向她母亲认错。所谓“君无戏言”。“君无戏言”并不是说君主不会说毫无道理的话,而是说即使君主说的话毫无道理,那也必须执行。自己不能认错,他人也不能违反。不然,君主的权威就会受到损害。如果郑庄公认了错,下面的人就会这样想,那你将来说的话,是不是也会反悔呢?执行起来就会很迟疑。这同样会动摇他的统治。这下,庄公就处在一个左右为难,进退失据的窘地。
颖城的大夫叔考,非常善解人意,体会到了庄公的两难处境。于是就去见庄公献计献策,为庄公分忧解难。他还不直接说自己的目的,借进贡见到庄公。庄公请他吃大餐,他又故意把肉打包起来放在一边,引起庄公注意。庄公就问他为何如此,他就回答说,“家有老母,没吃过这样的美食,请允许我带回去送给她吃”。庄公果然上套,感慨道,“你可以送东西孝敬母亲,唯独我不可以!”颍考叔假装不知地问道,“这从何说起?”庄公就源源本本告诉了他的难处。
颍考叔这才胸有成竹地全盘端出他为庄公解套的方案。进言道,“这个好办,君王您不用发愁。挖条地道至出泉水,你母子二人在地道相见,不就得了。谁还会说您违背了誓言呢?”庄公一听,太妙了,两全其美,欣然从之。真是一环扣一环,颍考叔可谓处心积虑、心思缜密、伏笔千里,生怕有一点惹得庄公不高兴。
庄公依计挖了条地道与母亲在地道中相见。然后母子两人都对外发表了公告。庄公说,“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武姜也说,“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相见后从地道出来,心情也很舒畅。可不是吗?地道多憋屈。“遂为母子如初”。两人恢复到武姜和叔考相互勾结发动政变之前的状态。实际就是互相厌恶,但在礼节上保持母子关系。这样,才消除了国内政局不稳的隐患。
颍考叔明显偷换概念嘛,此“黄泉”并非彼“黄泉”。你说庄公这是何苦呢?纯粹自欺欺人,死要面子活受罪,还自以为得计,自以为高明。地面上相见不香些?挖地道总得费工费时吧!地道里相见也不舒服呀!空间狭窄,光线和空气都不好,怎么会“其乐融融”!庄公无非是捏着鼻子说假话。武姜为了改善自己的处境,当然也会附和庄公,说会见充满了欢乐友好的气氛。实际从头到尾都是做戏。唉!难道认个错就那么难吗?确实难,是个严重的政治问题。
故事结尾把颍考叔使劲夸了一番。
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
称赞颍考叔百分之百纯金足孝,进而还感动启发了庄公的孝心,功德无量。并引用《诗经》语句来宣扬行孝的好处。一个家族孝子多,就会有福报。所以,这个故事的“微言大义”归结为做人要对父母无条件地尽孝。父母即使犯下了滔天罪行,做子女的也不能不认父母,不能不尽孝。同时,还提供了一个在面临伦理冲突时,如何巧妙化解的经典案例。但颍考叔真地孝顺母亲吗?也未必可知。从《左传》的记述来看,他说把肉打包回去给母亲吃,只是为了让郑庄公说出他的难处。
中国古代社会的人际关系和社会运行规则是由周礼和儒家伦理主导的。儒家要求子女无条件地服从父母,臣民无条件地服从君王,这就导致父母对子女,君王对臣民、上级对下级绝对不能认错。认错体现的是权力关系,而不是基于事实和对错;只能发生在子女对父母上,臣民对君王上,下级对上级上。如果颠倒过来,那这种上绝对支配下,下绝对服从上的权力关系就会被颠覆。
由于儒家伦理不是以事实,平等和公正来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出现BUG。郑庄公面临的难题就是儒家的BUG之一。他既是君王又是儿子,以君王身份,他不能认错。以儿子身份,他又不能和母亲断绝关系。或有人问,过去皇帝也下“罪己诏”,也会认错呀!皇帝下“罪己诏”不是向天下臣民认错,而是对上天认错。皇帝是天子,是天的儿子,只有“天子”才有资格下“罪己诏”。“罪己诏”等于还是儿子向父母认错。郑庄公是诸侯,不是天子,要认错的话,只会向周天子认错。
好在从古至今都不乏颍考叔这样善于揣摩上意的“聪明人”,能顾全君王或上级的面子,为君王或上级下台阶,就能把儒家的BUG糊弄过去。不过,颍考叔给郑庄公下的台阶有些大,一下就下到地道里去了。所有人,包括颍考叔、郑庄公和武姜、还有郑国人和其它诸侯国的人,都知道郑庄公掘地见母是在做戏,但都不以为意,不去较真,反而赞叹有加,大书特书。流毒至今,仍奉为榜样。套用很流行的那句话,“他们在做戏,我们知道他们在做戏,他们也清楚我们知道他们在做戏,但所有人都不在意”。
鲁迅看得很透,在《论睁了眼看》一文中写道:“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著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